在LeConsortium当代艺术中心与法国驻沪总领馆文化处的支持下,PSA“青策计划”的两名优胜策展人芬雷与龙奕瑭被选为海外研修生,于上月前往法国进行为期三周的交流与研讨。他们将在“烟囱?PSA”的平台上,持续与大家分享在法交流的所见所闻,以及获得的启迪和灵感。
途经第戎和里昂之后(上篇回顾请戳此处←),芬雷前往马赛和图卢兹,继续他的赴法交流之行。让我们跟随他的图文,一起来看看他在这两座城市所遇见的故事吧。
巴黎之外的法国——从马赛到图卢兹芬雷
从里昂到马赛,火车将近两个小时。可能一路贪看风景的原因,到达马赛火车站时,我竟觉得时间才过去一半,前面似乎还有一半的旅程在等待着。无奈马赛是终点站,不然或许可以趁着下车的犹豫而坐过站,让沿途的风景成为目的地。
车过阿维尼翁的时候,天空的云团刚刚结束一场悲壮的战争。远处山崖上一幢白色的城堡在云团汇集处,俨然一个运筹帷幄的将士。虽然隔着车窗,仍能预感到一簇一簇的疾风刀子一般刺入云团。仿若远古征讨的残响,鼙鼓动地之间,一切幸存着的都被紧急地填进这辆笨重的、像烤焦的法棍面包一样的火车里。它拼了命地逃往一个应许之地。我也在逃跑,为了能够喘口气。
就这样紧绷着,按耐着,等待着,持续了好长一段时间。火车穿过一个长长的隧道,呼的一声——当它带着我冲出隧道,终于可以呼吸的那一刻,海,地中海,碧蓝得过分深沉的海,就出现在我的眼前了。
马赛的海边
马赛:怕的城市
说起马赛老港,倒是和中国关系密切。当年旅法的华人,很多从水路经由马赛登陆法国,然后再经由马赛和地中海返回中国。诗人艾青年来法国深造绘画,在马赛老港登陆之后入住一家旅馆,旅馆的人错误地把他的中文名(蒋海澄Chiangka—shek)读成了“蒋介石”,这引起诗人极大的反感。据说这是他决定用笔名“艾青”(金华方言里“海澄”的谐音)的由来。
马赛老港
在一首名为《马赛》的诗中,艾青将这座海港城市称作“怕的城市”。诗人写道:“马赛啊/你这盗匪的故乡。”这首诗或许写于艾青离开马赛返回中国的途中,那时日本的军队正在侵犯上海,诗人无疑把法国看作殖民主义的复影了。
“怕的城市”,我没有体会到,但诗人开篇所写却特别契合于我对马赛的印象:“如今/无定的行旅已把我抛到这/陌生的海角的边滩上了。//看城市的街道/摆荡着,/货车也像醉汉一样颠扑,/不平的路/使车辆如村妇般/连咒带骂地滚过……”马赛这座城市就像海港夜晚里的一条大船一样,它始终伴着风浪,而且因为是摆荡着的、不平整的,一切都变得不再固定。
马赛反巴黎
卡莉玛(KarimaAdoul)是个热情的人,她是法国驻沪总领馆文化处领事费保罗先生的朋友;在马赛的时候,卡莉玛一再强调:费保罗是一个让她动心的人,而且因为能说汉语,所以还是很厉害的人——她觉得汉语难学难写,不如盲文简单。她似乎熟悉所有马赛的艺术家,就像她说的,马赛不大。
马赛艺术家劳伦特的妻子卡莉玛正在老港边上一家酒馆的阳台上帮我联系其他艺术家
卡莉玛和她的艺术家朋友对马赛的普遍评价是,有点反巴黎:马赛把好的坏的原样展示给你看,不装扮不掩饰。走在海边或街上,你能发现马赛一大堆毛病:人们随地小便,垃圾堆在空地而无人清理,公交车刷卡器普遍瘫痪……好像来到一座无人治理的城市。
在酒馆阳台看老港及对面山上的圣母院,卡莉玛是山上盲人学校的老师
当我的记忆仍然留有巴黎的焦虑时,马赛就成了应许之地。就像马赛女诗人、诗歌行为艺术家劳拉(LauraVazquez)说的,巴黎太精英了。这或许也是为什么马赛这么多诗人的原因。巴黎和马赛,一边是柏拉图的“理想国”,一边是“被驱逐”的诗人,这种对比有些奇妙。我能想到最好形容马赛这座城市的短句,或许是这样的:一座将垃圾、酒精、诗歌和摇滚乐统统塞进柏拉图大脑的城市。
女诗人劳拉。她最近创作了一首以特朗普为主题的诗歌,题材来自这位推特总统半夜在白宫里穿着睡衣像个幽灵闲逛的传闻。可惜劳拉对飞机有恐惧症,我们聊天时说到,她可能永远不会来中国,除非坐火车
诗人与疯子
马赛拥有欧洲最大的诗歌中心,所在地的前身竟是一处疯人院。诗人与疯子,似乎就像一张窗户纸的两面,差别或许在于是从里还是从外将其捅破。
诗歌中心外面的廊道
世上所有的疯子都在书写未刊的诗歌,而所有的诗人都在诉说有关“存在的新启示”的疯话。就像人们眼中的疯子诗人阿尔托(AntoninArtaud)所说,“这是一个真实的疯子在对你说话”:“我知道它,但说不出它,如果我现在开始说它,那是因为我已把现实留在了后面。”(《书写与疯狂》,“存在的新启示”)
诗歌中心的图书馆里存放着珍贵的诗集、诗刊、诗歌行为影像与声音作品
图书馆旁边是诗歌中心的一个展览空间,这里正在展出几位诗人兼艺术家的联展。最前面的作品,来自一位诗人收集的从路上或别处偶然拣到的文字,他用这些字重新作诗。而展厅深处的那块光板,让我想到阿尔托所说,“显明的光”:在显明的光中,他感到事物在他身上重新建立,他看到一个新世界重新开始。(《书写与疯狂》,“在显明的光中”)
诗歌中心的展览
一个人的诗歌出版社
艾瑞克(éricPesty)是中心诗歌辑刊的编辑,同时还是一家诗歌出版社的负责人,而且这家出版社只有他一个人。éricPestyéditeur,严格来说,这是一家活字印刷的诗歌出版机构,从约稿、编稿、排版、码字、印刷、装订、发行等等,都由他一个人完成。他独立编辑了一本诗刊,名为《KARDIA》,一年三到四期,每期20页左右。
艾瑞克在他的“活字印刷车间”里,刚刚排好并校对完一版诗页,他垫上木板用小锤轻轻定版,准备印刷
活字定好的一页诗歌版面
谈及诗歌,艾瑞克声称自己是保守主义者,他的是诗人基于语言本身的写作,比如,他喜欢诗人克劳德·鲁瓦耶-儒尔努(ClaudeRoyet-Journoud)的诗歌。克劳德被认为是当代法语诗歌的一个转折点:排斥主观抒情,倡导一种纯粹的写作。似乎有点原样派(《TelQuel》,原样杂志,或译为:泰凯尔杂志,代表人物是索莱尔斯[PhilippeSollers])的传统。
站街女、雅兹德与荆棘的纹迹
卡莉玛联系上了一位艺术家,是她的阿尔及利亚老乡,艺术家雅兹德(YazidOulab)。我们走路过去,并不远。去的路上经过一个基督教堂,从教堂右侧拐进一路斜坡的巷道,艺术家的工作室就在这个巷道的中间。这是一条充满意大利气息的巷道,两边散落着颓废装扮的站街女。卡莉玛强调说,这条街很有名,一边说着她还和站街女打了一声招呼。我感觉自己走在一部意大利风情电影里。
雅兹德(YazidOulab)和他的作品:Clou(法语“钉子”的意思,现场是一些金属材质的锲钉)
翻看雅兹德的画册才知道,他还是著名的阿尔及利亚法语诗人、剧作者亚辛(YacineKateb)的外甥。雅兹德在很多地方提到,他的艺术创作和苏菲派诗歌有很多内在的联系,而将他引向苏菲诗歌的人,就是他的舅舅亚辛。雅兹德的所有作品,几乎都在探讨一个问题,那就是劳动和文字的关系。不管是象形文字,还是楔形文字,就我们现在已知的材料来看,最初都是劳动产生的划痕、刻痕,和今天的书写和编码文化还不一样。雅兹德对劳动中文字的逸出、变形以及呈现等钻研颇深。
雅兹德创作于年的作品:燧石(Silex)。燧石一方面是原始人类劳作的工具,另一方面也是支撑书写的工具
雅兹德认为,艺术的创作也要和劳动结合起来,不是画一个东西,或者造型化、审美化一个东西,而是劳作一个东西。有段时间,他的材料只有荆棘和钉子。当我们拜访他的时候,艺术家正在用绷紧的弹绳作画。最酷的是,他还有一把电钻画笔:当电钻开动起来,画的动作就成了纯粹的动作,因为你很难在描画摹写的意义上去劳作。除此之外,雅兹德还有一些行为作品,也是跟文字、劳作有关,非常不错。
意外的发现
马赛的FRAC(法国当代艺术基金会,在法国各大城市分别设有独立的中心)是我这趟旅行所去的几个里面最大的,上下六层,将近方的面积,好像是隈研吾建筑事务所参与设计的,可以说是整个普罗旺斯-阿尔卑斯-蓝色海岸大区(PACA)最大的当代艺术中心。这里正在进行的展览和收藏的作品,让我发现两位有趣的艺术家。
马赛有四个艺术空间分别展出了让-路易不同时段的创作,上面第一张是FRAC的展览,第二张是Art-cade的展览
让-路易(Jean-LouisDelbès,-)是马赛当地一位已经过世的艺术家。FRAC展出了这位艺术家人生最后两年所做的一些小装置。这些装置的元素大都来自艺术家旅行途中所见的街头涂鸦、标语和符号。包括他的一些绘画,很多也是来自街头涂鸦、标语和符号。这些旅行偶然撞见的,成了他艺术劳作外写的一部分,而他又把这一部分看作自身时代的一种场所性轨迹呈现了出来。
艺术家帕特里克和他的作品《星云:我的一切》局部
另一位艺术家帕特里克(PatrickVanCaeckenbergh)是比利时人。这是一位比较奇特的艺术家。他之前以一组古树的摄影照片参加过威尼斯双年展,帕特里克将一棵棵自然的树拍成一个个远古童话。他也做一些装置,照样是远古童话的感觉。所谓远古童话,在我的理解中,接近一种人类幼年期的隐晦感知。似乎有一段文字提到过:帕特里克是一位研究潜隐世界深处之存在者的艺术家。
之前LesNébuleuses展览海报
FRAC收藏了他的作品:LesNébuleuses(星云)。与其说这是一件作品,不如说是一个场所。金属支架连成一个四方框,就像围栏一样。支架上依次摊开艺术家制作的图集,有头有尾,从自然的现象到动物之间的杂居,再到人类的皮肤,以及家庭历史照片,中间还穿插了一些他的装置作品。而中间围起来的场所,在展览期间,既可以用作舞厅,也可以用作餐厅,地板上有一个铺满了的太阳的彩绘图案。我留意到图集中出现一次列维-斯特劳斯(ClaudeLevi-Strauss)的名字,或许是艺术家对这位人类学家的致敬。
《星云:我的一切》曾经一次展览的现场(和FRAC的展览现场有些出入)
帕特里克引起我的兴趣,自然有瓦尔堡(AbyWarburg)“记忆女神图集”以及列维-斯特劳斯“视觉人类学”的联想在,但是艺术家分明地将自己同图像学和人类学区别开来。在他的图集中,图像与图像之间的关系,无法全然显明,亦非某种知识范式,而是有着艺术家自己的感知和思考。就像展览标题所说,这是“我的一切”,是一种自我、人类与世界彼此潜隐的幼年游戏。
图卢兹:南方,南方
离开马赛去往图卢兹的长途火车上,我对马赛的回忆被海鸟的叫声装满。中间收到吴亚楠君的短信,他已从巴黎抵达图卢兹,接下来将与我同行,真是感谢他。女诗人劳拉告诉我另一位诗歌行为艺术家、诗人在图卢兹的时候,我既感到惊喜又感到惊讶。这位诗人就是塞尔日·佩(SergePey)。七年前,我曾在成都跟他见过一次面,有过简短的交流。他当时的诗歌行为某种程度上影响了我对诗歌本身的理解。然而不巧的是,塞尔日这段时间正在希腊,我这次在图卢兹无论如何见不到他了,真是遗憾。
图卢兹加龙河畔
如果说马赛是一座意大利城市,那么图卢兹就是一座西班牙城市。西班牙诗人塞尔努达(LuisCernuda)曾在-年于图卢兹的大学担任6个月的西班牙语文学助教,并在图卢兹期间,开始创作其深受法国超现实主义影响的诗歌。在法国南方的夜晚,行走在图卢兹的巷道里,有一个瞬间,想起塞尔努达的几句诗,可惜记不真切。诗人是这样写的:“我不在乎自己在/几乎同时代的这些身体里寂寂无名,/他们活着的方式不像我这来自疯狂/土地的身体挣扎着变成翅膀,/想触及那堵时空之墙,/它隔开了我的年代与你在的未来。/我只愿自己的怀抱能拥住另一个亲切的臂膀,/愿另一双眼睛分享我的眼睛看着的一切。”(《致一位未来的诗人》,年,汪天艾译)
引力之诗与物体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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