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本文为亨廷顿:《变化社会中的政治秩序》,王冠华等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年版,第1-86页,首发于“政治哲学与思想史”。
政治差距
各国之间最重要的政治分野,不在于它们政府的形式,而在于它们政府的有效程度。有的国家政通人和,具有合法性、组织性、有效性和稳定性,另一些国家在政治上则缺乏这些素质;这两类国家之间的差异比民主国家和独裁国家之间的差异更大。共产主义集权国家和西方自由国家一般都可归入有效能的国家的范畴,而不属于衰微的政治体制。美国、英国和苏联各具不同的政府形式,但这三种体制的政府皆能安邦定国;每个国家自成一个政治共同体,人民对其政治制度的合法性有举国一致的共识。每个国家的公民及其领导人对社会公益和他们的政治共同体赖以立足的那些传统和原则,观点是相同的。三个国家都具备强大的、能适应的、有内聚力的政治体制:有效的政府机构、组织完善的政党、民众对公共事务的高度参与、文官控制军队的有效系统、政府在经济方面的广泛活动、控制领导人更替和约束政治冲突的一套合理而行之有效的程序。这三家政府享有公民的忠诚,从而有能力去开发资源,征用民力,创制并贯彻政策。大凡苏共政治局、英国内阁或美国总统作出某项决定,通过国家机器来付诸实施的可能性是很大的。
就上述诸点而言,美国、英国和苏联的政治体制,较之亚洲、非洲和拉丁美洲的处于现代化之中的多数——如果不是大多数——国家的现政府,区别是显著的。这些国家缺乏很多东西。它们委实苦于缺乏食品、文化、教育、财富、收入、健康水准和生产效率。不过,这些问题已被认识,也已被着手去解决。然而,在这些短缺的深层和背后,还存在着一种更为严重的短缺,即缺乏政治上的共同体和有效能的、有权威的、合法的政府。沃尔特·李普曼说过,“我确实知道,对同居于一国或一地的人群来说,最大的必需品莫过于被统治,如有可能便实行自治;如蒙天赐,便受廉明政府统辖;但无论如何,非被统治不可。”李普曼先生是在对美感到绝望之际讲出这番话的。但这番话对亚洲、非洲和拉丁美洲的处于现代化之中的国家来说,更是切中要害。在这些地区,政治共同体因分崩离析而危害其自身;政治机构权力微弱,威望更差,不堪一击,——在许多情况下,这些地区的政府压根儿就不在进行统治。
本世纪50年代中期,格纳·默达尔呼吁全世界注意这样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即:不管是在绝对意义上还是在相对意义上,富国正越来越富,而且其致富速度远远超过贫国追赶的速度。他争辩道:“总的来说,近几十年来,发达国家和不发达国家之间的经济差距正与日俱增。”年,世界银行主席也同样指出,按目前的增长速度来推算,到年,美国与其它40个不发达国家之间的人均国民收入的差距将增大50%。很显然,国际经济学和发展经济学的中心问题之一,或者说唯一的中心问题,就是这种经济差距有在不断扩大的无情趋势。在政治上也存在着类似的迫切问题。正如在经济上一样,发达的政治体制和不发达的政治体制之间,文明政治和腐朽政治之间的差距也已扩大了。这种政治差距和经济差距有着相似和相关之处,但两者并非一码事。经济不发达的国家可能有高度发达的政治体系,而经济上取得高福利水平的国家,在政治上则可能仍然是混乱而动荡的。不过,在20世纪,政治上的不发达和经济上的落后一样,却都集中在亚洲、非洲和拉丁美洲的处于现代化之中的国家里。
除了少数明显的例子外,二次世界大战以后,这些国家的政治演变具有以下特征:种族和阶级冲突不断加剧;骚动和暴力事件层出不穷;军事政变接二连三;反复无常、个人说了算的领导人物主宰一切,他们常常推行灾难性的社会和经济政策;内阁部长和公职人员肆无忌惮地腐化;公民的权利和自由遭受恣意侵犯;政府效率和公务水平日益下降;城市政治集团纷纷离异;立法机关和法庭失去权威;各种政党四分五裂,有时甚至彻底解体。二次大战以后的20年间,20个拉丁美洲国家中就有17个国家军事政变得逞(只有墨西哥、智利和乌拉圭还维持着宪法程序),而在6个北非和中东国家(阿尔及利亚、埃及、叙利亚、苏丹、伊拉克、土耳其),6个西非和中非国家(加纳、尼日利亚、达荷美、上沃尔特、中非共和国、刚果),以及一批亚洲国家(巴基斯坦、泰国、老挝、南越、缅甸、印度尼西亚、南朝鲜),军事政变也相继成功。革命暴动、起义和游击战摧毁了拉丁美洲的古巴、玻利维亚、秘鲁、委内瑞拉、哥伦比亚、危地马拉和多米尼加共和国;摧毁了中东的阿尔及利亚和也门;摧毁了亚洲的印度尼西亚、泰国、越南、中国、菲律宾、马来西亚和老挝。种族、部落或社区间的暴力和紧张局势瓦解了圭亚那、摩洛哥、伊拉克、尼日利亚、乌干达、刚果、布隆迪、苏丹、卢旺达、塞浦路斯、印度、锡兰、缅甸、老挝和南越。在拉丁美洲,像海地、巴拉圭和尼加拉瓜这种老式的寡头独裁统治还保留着脆弱的警察统治。在东半球,伊朗、利比亚、阿拉伯半岛、埃塞俄比亚和泰国的传统政权力图进行改革,尽管它们随时可能被革命风暴所推翻。
本世纪50年代和60年代,急剧增加的政治骚乱和暴力事件席卷全球。据一项统计披露,仅年一年就发生了28起旷日持久的游击起义,4次军队哗变和2次常规战争。而7年后的年,则有持久的起义42次,军事政变10次,常规战争5次。50年代至60年代,政治动乱也显著增加。年至年间,发生暴乱和其它不安定事件的频率是年至年间的5倍。在后一阶段里,84个国家中就有64个不如前一阶段稳定。③在整个亚洲、非洲和拉丁美洲,到处可以看到政治秩序在下降,政府的权威性、有效性和合法性在遭到破坏。这些地区缺乏国民士气和公共精神以及能够体现和指导公共利益的政治机构。笼罩在这里的景象,不是政治的发展,而是它的衰朽。
是什么原因造成上述这种暴乱和动荡的呢?本书对此所持的基本论点是:在很大程度上,这是社会急剧变革、新的社会集团被迅速动员起来卷入政治,而同时政治体制的发展却又步伐缓慢所造成的。迪·托克维尔认为:“在统治人类社会的法则中,有一条最明确清晰的法则:如果人们想保持其文明或希望变得文明的话,那么,他们必须提高并改善处理相互关系的艺术,而这种提高和改善的速度必须和提高地位平等的速度相同。”亚洲、非洲和拉丁美洲国家的政治不稳定的发生正是由于没有满足这一条件:政治参与的平等提高过快、其速度远远超过了“处理相互关系的艺术”的发展速度。社会和经济变革——城市化,扫盲和教育的提高,工业化、大众媒介的推广——扩大了政治意识,增加了政治要求,拓宽了政治参与面。这些变革破坏了政治权威的传统根基和传统的政治机构;这些变革使得建立政治组合关系的新基础和缔造既有合法性又有效能的新政治机构的问题大大复杂化了。社会的动员和政治参与的扩大日新月异,而政治上的组织化和制度化却步履姗姗。结果,必然发生政治动荡和骚乱。政治上的首要问题就是政治制度化的发展落后于社会和经济变革。
二战结束后的20年,美国对外政策未能抓住这一问题。和政治差距比起来,经济差距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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